我带着风尘仆仆的眷恋站到了你被黄沙包裹着的心尖,你看到我了吗?高昌。
近乎奢侈地在你千年的肌肤上摩挲,我不知是该称你老去的舞姬还是面如刀塑的商客。你那曾有炫目的辉煌——印度的僧人带着梵香的气息为你释经布道,你的子民虔诚内敛;腰肢细软的舞姬曾在你的掌间轻跃,眉目流转妖艳;胡椒的辛香和茶叶的清香,胡衣的风情和丝绸的幼滑,你哪一样不曾见识;你夜光杯中葡酒潋滟,你笑看各色的钱币夹带着文明在异域落地开花„„你是西域的领主,你是回鹘的明珠,你有香粉与胡椒混合的空气和被商人与僧人共同踩过的黄土。你曾鲜泽如美姬,伴着或艳羡或垂怜的目光在茫茫大漠中遗世独舞,你冷眼旁观,从没被这无与伦比的繁华污了眼,却偏让那文化以建筑和书本的形式长驻心间。
曾经沉醉于你的怀抱的人都以为,高 昌 , 一 定 不 会 老 去 。 历 史 笑 道 , 那 只 是 “ 以 为 ” 而 已 。
是水草不再丰美了,还是战争的长矛刺伤你的脚尖?从何时起,你的舞姿,竟不如以往那么轻盈梦幻!曾经汹涌而来的货物和金钱,是不是也要随着湖水与河水一样,褪尽了?你的失落,究竟是文明演进的悲哀,是商人 僧 侣 的 扼 腕 , 还 是 中 原 皇 帝 天 朝 永 固 的 安 然 微 笑 一 朵 ?
你再没有润红的双唇和华丽的波斯毯,闹市的喧嚣渐渐单调成驼铃一串,商人们谈到你只以唏嘘收尾,你不管!你只是快点再快点,将文物器皿带入你的子民的坟墓,在叫嚣的风沙将它们侵蚀前!你以并不肥泽的黄土,在这毫不留情的荒漠中将文化的瑰宝千年掩护——以你曾经温润而今皲裂的瘦削的背与胸!
我只能说,我敬重你,高昌!因你铭 记 自 己 的 历 史 使 命 , 无 论 是 金 钱 铺 地 时 还 是 歌 舞 寂 寥 下 。
你在历史的旅途中一路跋涉至今,大漠的风沙撕去宫殿的贴金,留下黄土的尴尬。你的孩子们不等你的暗示,便从你的墓穴中挖出了文物无数,然后又以金钱的眼光打量着你,盘算着用你那垂垂老矣的身体怎样才能让自己赚得盆钵满溢。他们,竟然在算计你。
我就是一个被算计好了的人,交了钱,才走上你的身体。他们甚至不问我是否足够了解了你,就让我走上了你——在买了并不算贵的门票之后。
你是否知道自己的孩子对你做了什么?是不是不该提醒你,你那象征着权力的古堡遗址的角落,有斑斑尿渍,你裸露的肌肤被孩子们用刀和圆珠笔写下他们的爱情宣言„„这些人是否知道,你曾经是缀满多国文化的璀璨珠宝,是大漠上名噪一时的舞姬,如今,看着你被人宰割的情景,难过得想哭。
然你依旧淡漠,无所畏惧。
你曾经以要塞的地理成就了繁荣贸易的历史;你用幽深的墓穴和厚重的城墙在穿越千年的时光中铸就昔日的辉煌;而今,你又把深藏地下的珍宝和自己一并交付你的子孙,铸就辉煌,展现历史,留下财富,造福后人。
成就,维护,再现。高昌,这是否意 味 着 你 早 已 把 自 己 交 付 与 历 史 , 或 者 说 , 你 已 成 为 历 史 ?
我看见你的可汗堡依旧浑圆而沉稳。
我看见你的身遭有沟壑似的风塑伤痕。
我看见你目光淡然内敛看向天边——那是作为回鹘都城走过千年的自持与骄傲。
我看见一只骆驼从天边走来,驼铃铛铛从历史深处飘到我的耳边。
历史的沉重感压得我无法起身——
我 向 你 下 跪 , 高 昌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