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天祥千秋祭
卞毓芳
怦然令我心跳的,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岁。七个多世纪,一个不朽的生命,从南宋跨元、明、清、民国昂昂而来,并将踏着无穷的岁月凛凛而去。他生于公元1236年。当他生时,“直把杭州作汴州”的临安朝廷,已经危在旦夕,人们指望他能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然而,毕竟“独柱擎天力弗支”,终其一生,他没能,也无法延续赵宋王朝的社稷。他就在四十七岁那年化作啼鹃去了。当他死时,不,当他走向永生,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,陡地竖起了又一根立柱,虽共工也触不倒的擎天玉柱。
他是状元出身,笔力当然雄健,生平留下的煌煌笔墨,正不知有凡几。只是,真正配得上他七百六十岁生命的,则首推他在零丁洋上的浩歌。那是公元1279年,农历正月,他已兵败被俘,恰值英雄末路,在元军的押解下,云愁雾惨地颠簸在崖山海面。如墨的海浪呵,你倾翻了宋朝的龙廷,你噬碎了孤臣的赤心。此一去,“百年落落生涯尽,万里遥遥行役苦。”“以身殉道不苟生,道在光明照千古。”无一丝一毫的张惶,在这生与死的关头,他坦然选择了与国家民族共存亡。但见,一腔忠烈,由胸中长啸而出,落纸,化作了黄钟大吕的绝响。这就是那首光射千古的七律《过零丁洋》:“辛苦遭逢起一经,干戈寥落四周星。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。惶恐滩头说惶恐,零丁洋里叹零丁。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!”
假如文天祥在这时候就死去,结局又会怎样?毫无疑问,他是可以永生的了。南宋遗民清楚这一点。所以,他的战友,庐陵人王炎午,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,张贴了数十份《生祭文丞相文》,疾呼:“大丞相可死矣!”敦促他舍身取义,保全大节。他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。因此,一路上才又是服毒,又是绝食,自谓“惟可死,不可生”。然而,且慢———打量历史,我们只能作这般理解———日月还要从他的生命摄取更多的光华;社会还要从他的精神吸收更多钙质;盘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,需要新的磨刀石;长江和黄河,渴求更壮美的音符。一句话,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。于是,同年10月,他就在一种求死不得、欲逃又不能的状态下抵达元大都燕京。
二
在北地,考验他的人格的,是比杀头更严峻的诱降。诱降决无刀光剑影,却能戕灭一个人的灵魂。但见,各种身份的说客轮番登门,留梦炎,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张“王牌”。
留梦炎是谁?此公不是凡人。想当初,他和文天祥,曾同为南宋的状元宰相。然而,两人位同志不同,就是这个留大宰相,早在公元1275年的临安保卫战中,就伙同内奸陈宜中,暗里策划降元。为此,他极力干扰文天祥率军驰卫,而后又弃城、弃职逃跑。待到临安沦陷,他又拿家乡衢州作献礼,摇身变成元朝的廷臣。
留梦炎一见文天祥,就迫不及待地推销他的不倒翁哲学。他说,“信国公啊,今日大宋已灭,恭帝废,二帝崩,天下已尽归元朝,你一人苦苦坚持,又顶得了什么用呢?那草木,诚然还是赵家的草木,那日月,却已经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。”
天祥转过身去,只给他一个冷背。真的,你让葵藿如何与狗尾巴草对话?你让铁石如何与秽土论坚?留梦炎之流的后人对乃祖的投降哲学又有发挥,最形象、最直白的是“有奶便是娘”。岂知这种“奶”里缺乏钙质,他们的骨头永远不得发育。此辈精神侏儒,哪里识得文天祥的“千年沧海上,精卫是吾魂!”哪里配闻他的“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!”
不识相的留梦炎仍然摇唇鼓舌,聒噪不已。天祥不禁怒火中烧,他霍然转身,戟指着留梦炎痛骂:“你今天来,就是给我指这条出路的吗?你这个卖国卖祖卖身的奸贼!你,身为大宋重臣而卖宋,可是卖国?身为衢州百姓而卖衢州,可是卖祖?身为汉人而卖汉节,可是卖身?„„”
“你、你、你———,老夫本是一番好意,你不听也罢,凭什么要血口喷人?”留梦炎饶是厚脸昧心,也搁不住文天祥这一番揭底剥皮,当下脸上红白乱窜,低头鼠窜而去。
九岁的赵显,堪称是元人手里那种不带引号的王牌。这位南宋的小恭帝,国隆的日子没有赶上,国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觉得太痛苦。同是亡国废帝,南唐后主李煜的依恋:“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!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阑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只怕他是既不识梦寻,也不懂悲怀。元人想到了杠杆原理,想着废物利用,比如,现在就让他以旧主子的身份,出面劝说文天祥归顺。古话说一物降一物,你文天祥不是最讲忠君吗!那么你看,这会儿是谁来了?
文天祥料到元人会有这一着。因此,思想上早作好了准备。他没等赵显走上会同馆的台阶,赶紧跨出门槛,来个先发制人。但见他抢前数步,挡住赵显,然后南向而跪,口呼“臣文天祥参见圣驾”,随即放声痛哭。小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闹懵了,傻乎乎地站在那里,说不出一句话。
天祥这一场大哭,本是策略,旨在让故恭帝无从开口。但他哭着哭着,想到今日幼主为人所制,竟不自知,而自己和千万忠臣义士浴血沙场,抵死搏战,还不就是为了保卫赵宋江山!一时心中涌上万般酸楚,不由动了真情,遂跪地不起,长哭不已,并且一迭声地泣呼:“圣驾请回!”
赵显这边慌了手脚,越听哭声心里越发毛,早把元人教给的言语,忘了个一干二净。少顷,又搁不住文天祥的一再催促,便乐得说声“拜拜”,转身回头,辚辚绝尘而去。